傍晚麵包店關門的時候,外面有點昏暗了。修把店裏的東西整齊地放好,忽然發現有人站在背後,似乎站了很久,而自己都沒有注意到。
“尤娜?”他感到奇怪,“有事嗎?”
女孩雙手背在身後,嘴唇抿著,顯出猶豫的樣子。
他更加疑惑了,平常的尤娜不是這樣的。
“怎麼了?”
尤娜似乎下定了決心,她吸了一口氣:“修,我有話要跟你說。”
“啊?呃、好啊你說吧。”
他看見對方圓潤的臉頰忽然騰起一層紅暈,恍然明白了接下來會聽到什麼。
“你替我爸爸工作好幾年了,爸爸很欣賞你。而且我……我喜歡你,我想跟你在一起。”尤娜一口氣說完,聲音小小的,完全沒了工作的時候和一群男人說笑的豪氣。
這個……雖然被一個相處了好幾年,長相不錯又性格開朗的女孩子告白,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,但是修並不太清楚該怎麼應付這種情況,於是他很失禮地愣住了。
可惡,早知道就問問岱倫了,那小子一定知道對策,而且絕對不止一種。
“我也喜歡你。但是……”他抓抓頭髮,“在一起的話,我恐怕還沒有辦法適應……”
修說得儘量委婉,語氣非常輕柔,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。
尤娜晶亮的眼睛原本閃著熾熱的愛戀的火光,此時漸漸冷卻了。她明白修的意思,咬著下唇,不說話。
看見女孩子這樣,修不由得愧疚起來:“對不起,我只是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尤娜勾了一下嘴角,“你一直把我當朋友,我都知道,只是不想承認而已。”
修不知道該附和還是反駁,只能尷尬地沉默著。
“忘記我剛才說的話吧,我們明天照樣一起工作,不會有變化的。”
“尤娜你不要難過,我和你還是好朋友,嗯,你知道的,就像一家人一樣。”他努力擠出一句安慰的話,誠心希望不要達到反效果。
“謝謝。”尤娜又笑了笑,看起來卻像是要哭。
她再度猶豫了一下,忽然走過來,臉貼得很近。
前所未有的近。修幾乎可以數出她睫毛上粘著幾顆小小的淚珠。
女孩雙手環住他的脖頸,仰起頭給了他一個吻。
溫熱的氣息噴在臉上,嘴唇覆著一層柔軟的觸感。修保持著僵硬不知所措的姿勢,微微向後想要閃避卻不忍心。這個吻那麼溫柔那麼靜謐,那麼美。髮絲帶著小蒼蘭的味道,和著店裏還未散去的麵包香,甜醉得令人失神。
可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。
修在這種時候難得地保持了清醒。他小心翼翼地想推開尤娜,結果和他緊貼在一起的女孩竟然像是忽然沒了骨頭,整個人癱軟在他懷裏,動也不動,直拽著他往下沉。
不是吧。他頓時不知所措,只不過接個吻而已,而且只是蜻蜓點水應該總不至於激動到暈過去……岱倫遇到過這種事嗎?有機會一定要去問問。
他把尤娜輕輕地放在地上,她好像一瞬間睡熟了,失了靈魂似的,安靜得過分。
歎了一口氣。修開始發呆,想著理清思路之後就把尤娜抱上去,睡在店裏會感冒的。
你這幾年還是不要交女朋友比較好。腦海中忽然浮現這句話。
當時覺得沒什麼好在意的,現在自己就硬生生地遇上了這個問題,想來格外諷刺。
岱倫你是太有先見之明還是經驗過於豐富呢?
他自顧自地苦笑起來。
岱倫。
什麼時候起了風?寒意刺骨像針一樣戳著後頸,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。眼前的景物看上去有著怪異的扭曲,強烈的不真實感。
鬼使神差的,他伸手去探尤娜的鼻息。女孩睡著的樣子很美,很安詳。
他愣住了,他什麼也沒摸到。
他無法想像遠處有人和他一樣看著扭曲的景物,體會著刺骨的寒冷。那人對著夜色嘆息了一聲。
“你也淪陷了嗎?哥哥。”
“修,你記得小時候,姑媽說我們要怎樣過自己的人生嗎?”
岱倫走過他的哥哥身邊,拉上窗簾遮蔽了外面明媚的陽光,小房間頓時一片昏暗。坐在餐桌旁的青年把臉埋在雙手中,聽到這句話,抬起頭來,亂糟糟的頭髮下是非常茫然又疲憊的眼睛。
“什麼?”
好像一點也不在乎修的回答,岱倫自顧自地說下去:“她說,想要的東西就拼上性命去爭取,不想失去的就用盡全力去挽留。別的都不要在乎,這樣的人生才沒有遺憾。”
修不懂他為什麼突然說這些。但是姑媽的形象確實隨著岱倫的一字一句,逐漸清晰地浮現出來。
姑媽也有著一雙銳利的眼睛,雖然岱倫和她並沒有血緣關係,兩者在這一點上倒是十足的相似。她會用平淡的語氣說著一些嚴肅而有道理的話。
就像現在的岱倫。
好陌生。修猛然意識到這點。
從前的岱倫眼神冰冷,心中卻藏著濃厚的情緒,許多種,憤怒不甘鄙夷仇恨失望……一旦受到殘酷現實的傷害,就放射出凜冽的鋒芒,銳利得令人生畏。而如今……修重新打量了一下容貌俊美的少年,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。
他變了很多。很平靜,任然會偶爾說一些帶刺的話,但是比以前溫和得多了,甚至有一點……蒼涼。
修被自己的結論嚇呆了。這幾年他都安心地過自己的生活,岱倫有時會來拜訪,開幾句玩笑就離開。
他一直以為岱倫還是以前的那個岱倫。那個難過時冷嘲熱諷,憤恨時破口大罵的氣焰囂張的小鬼。
那是他的弟弟,一直以來都是如此。
岱倫刻意忽略修複雜的心理活動,接著說:“哥,你覺得我們做到了嗎?”
做到什麼?修一時難以理解。
拼上性命去爭取想要的生活?
他不確定。與魔鬼交易換得現在的一切算是拼上性命嗎?他並不清楚所謂交易的細節,所知道的都是清醒過來之後岱倫告訴他的。
那個時候的岱倫還是小孩子的模樣,粗魯地攙扶著他,學著他的語氣說著:“沒事了,我們可以不用死。”
“岱倫,你怎麼了?”
“為什麼這樣問?”
修遲疑了片刻:“你只有在很生氣或是很難過的時候才會叫我哥,可是你看起來兩者都不是。”
“是嗎?”岱倫勾起一抹慘澹的微笑,“我沒事,我很好。”
“我早該發現的,怎麼可能只付出幾年壽命,就能扭轉命運從此幸福安樂……如果魔鬼如此慷概,就不能稱之魔鬼了吧?”
岱倫的背影變得很僵硬,又忽而放棄似的垮下肩膀。他嘆息著走到修身邊坐下,如同以往一起挨餓受凍的姿勢:“尤娜的事我很抱歉。瞞了你這麼久我也很對不起。”
“告訴我你和魔鬼的交易吧,那一天發生的事。”
修用儘量平靜的語氣說著,心裏有點酸澀。
一直以為他還需要自己,不管遇到什麼,他們都會一起面對。
然而這是你和魔鬼的交易,不是我們的。
“你知道那天你為什麼會昏過去嗎?”岱倫把視線轉向別處。
修搖頭。
“是我把你打暈的。”
“我是開門的一瞬間就失去意識了,你那時就打了我?”修壓抑住震驚,轉頭去問岱倫。
“我讓魔鬼修改了你的記憶。事實上我們是一起進去的,也一起見到了魔鬼。”岱倫不等修有更加震驚的時間,接著說下去:“我不想讓你阻止我接下來要做的事。”
修幾乎想笑:“我既然同意和魔鬼交易這件事,那我們的目的不就是一樣的嗎?有什麼好阻止的呢?”
“但我知道你不會同意我用傷害自己……”岱倫頓了一下,“作為你活下去的代價。”
修感到一股冷意從腳底慢慢地爬滿全身。
沒錯,他不可能讓岱倫為自己付出什麼,這種事從他和岱倫相識的第一天起,就永遠不可能改變。他忽然發了狂似的攥住弟弟的肩膀,用力搖晃著,想質問什麼,卻一時發不出聲音。
“沒事的,我不是還在這裡嗎?”岱倫早料到修會有這種反應,只是輕聲安慰著,若無其事地掙脫開來。
“你到底做了什麼?會痛苦嗎?還是,會死?”修語無倫次地說著。
都是已成定局的事了,你還擔心什麼呢?岱倫有點心疼這樣的哥哥。
當初就是因為這種心情,才決定不管怎樣都要保住他的命吧。那時由惶恐到堅定的感覺,至今都還存在著。
就像永遠會有人為自己擔心一樣。
“陪我玩一個遊戲吧。”魔鬼有著聽起來很渺遠的聲音,每一個字卻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。
“什麼遊戲。”倨傲的他直視藏在暗處的影子,絲毫不懂得害怕。
魔鬼沉默了片刻,似乎在思考如何進行遊戲才最有趣。小小的石室裡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,岱倫聽到身邊少年微微顫抖的呼吸聲,默默捏緊了拳頭。
“你們要是過得了這一關,本來的壽命都挺長的嘛。”半空中漂浮的黑氣忽然凝聚成一個人的形狀,一會兒是美艷的少婦,一會兒是俊秀的青年,輕描淡寫地說著。
那個人影朝他們走過來,停在修的面前。
“就用你的命來玩吧。”一隻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掐住修的脖子,然後將他整個人抬離地面。少年的面色漲得通紅,拼命掙扎著。
“住手!”岱倫沖過去開始了無濟於事的拉扯,看著魔鬼波瀾不驚的臉,他幾乎歇斯底里地吼叫出聲,“你到底要什麼?”
“我什麼都有了。”魔鬼放開修,後者跌坐在地上,蜷縮著不停咳嗽。
“好玩的是你們要什麼,金錢榮譽還是愛情我都可以給予,不過看你們這個樣子,恐怕連活下去都有困難了吧,改變命運這種事,我也不是做不到。”青年幻化成金髮碧眼的貴族小姐,寬大的白色帽簷下是一張充滿玩味笑容的臉。
和那些人渣的表情如出一轍。
“我們只是想活下去,至少……我希望他可以活下去。”
修好不容易喘勻了呼吸,抬頭艱難地說:“別這樣……別說傻話,我們會一起的。”
“但是我想你知道。”少女用甜甜的嗓音說道,“不付出任何代價就想從我這裡得到任何施捨是不可能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岱倫咬牙。
“那你有什麼可以給我的呢?”
“岱倫,你不能這樣做!”修搖搖晃晃地站起來。
魔鬼對修說:“感情不錯嘛,現在就看誰願意為誰了。”
修有些氣憤:“你……唔……”
趁哥哥和魔鬼說話時悄悄繞道他背後的岱倫,此時手持石塊,眼神平靜地望著少女碧綠色的眼睛:“我還能有什麼呢,只有這條命給你就是了。”
“我不要你的命,這樣不好玩。”少女笑得天真爛漫,仿佛看見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。
七個處女的靈魂,每一個代表十年生命。每奪得一個,就將自己的十年壽命加到對方身上。
“只要再奪取一個靈魂,你就可以拿回本來所有的壽命,而我很快就會死。”岱倫敘述完事實,忽然非常疲憊似的輕輕靠在修身上,用手臂環住他。
“可是我真的貪戀現在的生活,我不想離開你,也遲遲不願再傷害一個女孩。你知道嗎……我以為我承受得住。每一個女孩的怨靈都在我身邊縈繞不去,我甚至想過自殺,但是魔鬼控制了我的身體……我知道魔鬼要的是什麼了,他要我痛苦,而不管你是否知道真相,在我死後你也會痛苦一生……”岱倫少見地喋喋不休起來,聲音越來越細微,最後變成一片含糊不清的喃喃自語。
修說不出安慰的話,他的大腦在努力理解他們目前遭遇的情況。
這不是姑媽會希望他們過的生活。早知如此,他寧願凍死街頭也不願見到瀕臨崩潰邊緣的弟弟,在自己懷中說著一些無比悲傷的話語。
他氣惱岱倫瞞著他,也氣惱自己的遲鈍。更多的是心疼,心疼曾經那個永不服輸的男孩,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入絕境。
“魔鬼還在當初那個地方嗎?”修像岱倫還小的時候那樣摸摸他的頭,語氣也是的久違的安撫意味,“我們去找他談談。”
岱倫忽然看著他,然後用力地摩挲了一下胸口:“他不在那裡了……你不明白嗎?他就在這裡。”
“什麼?”
“他在我身體裡。我就是魔鬼。”
修瞪大了眼睛,有一瞬間他想要推開岱倫,逃得遠遠的,抱著頭縮在牆角,希望這只是一場夢。
然而他沒有。
“這個世界是假的。哥,如果說再回到小時候,過那種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,你願意嗎?”岱倫稍稍恢復了平靜,又開始笑起來,只是看上去十分悲涼。
“當然。我巴不得去流落街頭了。”
“那求求你殺了我好不好?我沒有辦法自殺。”岱倫握住修的雙手,“魔鬼說過這只是個遊戲,只要我毀掉自己,一切都可以重來。”
就算那時候我們還不相識,而我也不會記得如今的一切,還是想重來,想回到那個卑微苦痛,親人的笑容和淚水卻無比真實的世界。
“你瘋了。”修不可置信地說,“我做不到。如果我殺了你,卻回不到從前呢?你讓我怎麼辦?”
“那就徹底忘記我的存在吧,你已經有了足夠的壽命,也能繼續過著幸福的日子。尤娜的靈魂剛離體不久,我死了之後也許會她會活過來。”
“不行,你不能就這樣放棄……”修有些急了。
“不是放棄,是解脫。我不容許這樣罪惡的自己這樣沉重地活著。魔鬼在我體內,他可以控制我,但他控制不了你。所以,請你殺了我好不好?”
“不……”
“這是我最後的請求。”岱倫的眼眶開始盈出淚水,“從小到大,你永遠都不會拒絕我,不是嗎?”
他從懷中摸出一把短刀,祈禱似的遞向修。
修遲疑了半晌,終於咬牙接過。
“那麼,在重新開始之前,我們要說什麼來告別呢?”儘管掛著淚,岱倫依然在微笑。
修仿佛回應他似的,也露出一個很牽強的笑容。他想穩住發抖的手,刀刃的柄被他捏得溫熱,沉重到好像隨時會墜下去。
“就和平常一樣吧,再見。”他說著熟悉的平常話語,聲音在瘋狂顫抖。
“不。”岱倫忽然想起了什麼,“等我說完這句話你就可以動手了。注意聽,你這輩子肯定不會聽到我說第二次。”
他深吸一口氣:“我愛你,哥哥。”
修不明白眼淚原來可以在一刹那的時間內如此洶湧,模糊了眼前的一切,哀傷鋪天蓋地而來。
他用力將短刀刺進岱倫的心臟,同時,他聽到自己近乎嗚咽的回答。
“……我也愛你。”
尾聲
世界在碎裂的聲音。天空和大地,連陽光都碎成一片片,遁入一片虛無黑暗之中,再也找不到蹤影。
頭好痛,如同夢中的絕望之感如潮水襲來,溫柔而不可抗拒地包圍住他。就像即將溺水的時刻,極度混亂的同時也感到極度的寧靜。
他的五感被剝奪,整個世界只剩下胸口一陣一陣的鈍痛。
就這樣吧。修閉上眼睛,一些瑣碎的片段在腦海中閃爍,浮光掠影,很近,卻抓不到。
“修!修……”
該醒了。
“你怎麼在這裡?”那聲音很熟悉,卻有些久違了。此時在耳邊略顯刺耳,稚氣而清亮地響著。
修從姑媽家閣樓的地板上坐起來,十二歲的艾琳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。
“修,你哭了嗎?”
哭了?他抹了一下眼睛,果然有點濕潤。
“沒什麼。”他試著習慣自己少年時的嗓音,也試著活動了一下不算健壯的身體。
艾琳很快就將這個小插曲拋到腦後,開始說起自己想說的事情:“姑媽今天帶了一個孩子回來。”
“你是來叫我下去迎接那個孩子的嗎?”
“嗯。”
修和艾琳急急地奔下樓,站在最後一級階梯上,兩人都看到姑媽牽著一個十分瘦小的身影。
“就是那個?”
“對,他們剛到我就去找你了。”
修走過去,先和姑媽問好,然後仔細觀察這個即將稱為他弟弟的男孩。
略長而淩亂的亞麻色頭髮,棕眸,眼神有著同齡孩子少有的銳利。
他微微彎下身:“你好,我是修,我旁邊這位是艾琳。你叫什麼名字呢?”
那孩子看了看站在一旁默默不語的姑媽。姑媽是個從不介入孩子之間交流的人,她只是點了點頭示意他們繼續。
於是男孩抬頭用一種倨傲的神情看著修,很久才答道:“岱倫。”
“那麼岱倫,歡迎來到我們家。”修笑著想摸他的頭,卻被躲開了。
該怎麼說才好?只要大家還能在一起,未來的命運如何,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,不是嗎?
——全文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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